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,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。

米蘭。昆德拉

2010/03/25

「傷痕歷史與轉型正義」座談會 逐字稿-施明德家後 陳嘉君女士

施明德家後 陳嘉君女士:
主持人、在座的每一位成員大家好,馬上就快過年了,還勞師動眾地把大家找來這個地方,討論這樣悲傷、嚴肅的話題是為什麼?我想有三點很重要,第一點、剛剛林濁水先生也提到,一個我們此時此刻正在面對的真相,是什麼呢?就是我們的政府在這個地方,象徵著台灣苦難的這個地方,作了一個非常不義的展覽,我必須如此說。第二點、我們要了解爲什麼?爲什麼今天會發生這樣一件荒唐的事情。很簡單,因為這個地方,根本從頭到尾定位不清不楚,所以主事者在這裡,不管是任何一個單位來,他都不知道這裡要做什麼,那爲什麼我們國家連一個地方,具有一個歷史高度意義的地方都沒有辦法定位清楚,爲什麼?這牽扯到我要談第三點,也就是台灣經歷了全世界最長的38年的戒嚴統治、恐怖統治,在這樣的恐怖統治之後,我們的國家、我們的社會、我們的人民,有沒有辦法面對這樣難堪的真相,在真相裡面走出來獲取力量,再走向寬恕、和解?到今天為止,每一天、無時無刻,我們都還沉浸在這樣的族群問題當中,我們看到的,我們經驗的就是不斷的藍綠惡鬥,難道這個無法面對的真相,跟這個無法去凝視的傷口,這是我們藍綠惡鬥的瘟疫。我想今天的這個三個問題是非常非常重要的。
從去年1210號美麗島紀念日三十週年,到今天210號已經整整兩個月了,兩個月了,昨天監察委員也到我們這邊來訪詢我們,他說文建會文資總處王先生、盛主委等等等,他們都一直在說,政府沒有要美化殺人兇手啊,我的老天啊!你們是想要考驗、羞辱、踐踏我們台灣人的中文程度嗎?像剛剛林濁水先生講,這樣的清清楚楚的脈絡,就是站在統治者不義的那一方的脈絡,你可以在作這樣的一件事情之後,然後再不斷地用政治上場面化的言語,告訴我說政府沒有要美化任何人的意圖,這真的是在羞辱我們台灣人,被你們統治了五十年以後,不懂你們的中文嗎?是這樣嗎?兩個月過去了,馬英九總統在1212號道歉,盛主委也道歉,游文富本人也道歉了,你說要撤展,可是今天我們來到這裡開座談會,大家是不是還看到那個不義的展示,到今天都還站在那裡跟我們示威,這是什麼意思?一個政府可以無能、癱瘓到連這樣一個小小的事情都沒有處理的能力!
到今天為止,從1210號到今天為止,這是第六個座談會,其中包括一個文建會自己主辦的座談會,聚集多少社會菁英在討論這樣的一個事情,有結論嗎?有做法嗎?有提出方向嗎?我希望我們今天的會議不要這樣子大家來這邊清談就算了,除了我們政治受難家屬、政治受難者以外,多少社會菁英,文化界的、藝術界的、歷史學界的學者在這裡,應該要告訴我們台灣人民,如何面對這樣一個即便難堪,卻無法迴避的傷痕歷史。該怎麼樣走出來,該怎麼樣處理。面對今天這樣荒唐的事情,該怎麼樣處理過去這些痛苦的真相。而當我們在面對此時此刻這樣醜陋的真相的時候,我們都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,我想請問各位,我們如何面對過去的那些苦難、那些傷痕。
其實談到傷痕歷史與談到真相這個問題,我要講的是,事實上這個問題在質疑我們的是什麼,是我們到底有沒有能力去凝視、去舔別人的傷口,到底有沒有能力說出真相。今天這個不義的展覽正考驗著我們每一個人。說出真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,因為真相後面太多奇奇怪怪的事情,當我們看到一個真相的時候,我們的恐懼,我們對權力的畏懼,我們對利益的掌握,我們對官位的眷戀,我們的人情,我們的世故,我們要不要顧,還是我們可以勇敢的說出真相,真相不就是跟這些東西拉扯的東西叫做真相嗎?所以今天、此時此刻,爲什麼國家會作出這樣荒唐而不義的事情,而且長達兩個月,讓他癱瘓在那裡,完全不處理,這個真相要不要面對?之後我們才來討論,這長達38年,從二二八到白色恐怖,到美麗島到1987年解嚴以後,還殘存的這些所有的事情,這些苦難的真相到底是什麼。
傷痕歷史這種痛苦的記憶,是鑲在每一個受難者的肉體裡面,鑲在他記憶的最深處,沒有人可以代替他去承擔他親身經歷過的那些事情。就像剛剛林谷芳先生講的,施明德先生的牙齒在他二十一歲那一年就被統治者打掉了,我們今天看到他這麼漂亮的牙齒呈現在大家面前,怎麼樣去體會他當時的痛苦,怎麼樣去凝視他的傷口。那麼,我要講的是傷痕歷史對受難者來說,其實沒有人可以代替他承受,他自己會用他的生命,用他所有的力量,去重複地承受他原來就承受的那一刻的痛苦。所以當我們大家聚在這裡談傷痕歷史的時候,我們要談的是什麼,是整個國家、整個社會、整個這一代的人,每一個人如何去面對過去,那個不遠的過去,甚至還活在我們記憶裡尚未抹掉的過去的那個傷痕,也就是說我們如何凝視別人的痛苦,而且那個痛苦不是像海地現在的那個地震,不是像八八水災的土石流,不是像九二一那樣具體的痛苦,爲什麼?因為那是一個在人造的社會裡頭,非常多抽象的東西,非常多複雜的脈絡底下而導致的傷痕,這裡不是地震殺了我們,這裡是某個人殺了某個人的故事,這不是單純的事情,當我們可以面對海地、面對八八水災、面對九二一那樣的傷痕的時候,我們怎麼樣讓我們自己也有能力來面對這種人殺人,這麼血淋淋的傷痕歷史。李敖說:藝術家、文化院的給我滾出去,這裡是政治受難者的園地。這個事情就會導致這樣子絕對的一個結果,這不是我個人希望的,因為在這個痛苦的深痕歷史當中,我們可以看到其實藝術的高度、文化的力量,是可以讓人類社會裡面經過這種恐怖統治的苦難,從中得到救贖,不管是加害者的一方或者是被害者的一方。但是至於文化跟藝術的力量如何進入到這個,實際上在這個歷史的空間當中來創作,或者是其實必須回到更深層的生命的意義,故事的本身這些比較抽象的事物上面,這是可以討論的,也是我們今天這個基金會要討論的,就是這個園區的這個空間歷史意義定位的問題。
那麼最後我要講一句話,就是說我先生施明德先生他經常講一句話叫做「承受苦難易,抗拒誘惑難」,坦白講這樣一句饒富哲學意味的話,當我還沒有深的人生經歷時是不容易體會的話,今天在經歷過這樣一個不義的展覽之後,我深刻體會這句話的意義,我也在這邊跟大家分享。承受苦難的時候我們通常往往沒有選擇,因為我們就是被抓到了,我們就是被架在那裡,就是要審判了,就是被關起來了,我們會發揮我們所有的潛能潛智來對抗,來承受苦難,因為無處可逃,因為你沒有閃躲的空間。但是,甚麼叫做誘惑,誘惑來的時候我們該怎麼辦,誘惑來的時候你有選擇的空間,你有躲避的空間,其實這不就是像「真相」矗立在我們面前的時候,你選擇逃避,你選擇,因為有很多的人情世故要顧及,因為個人因素,或者是即便只是小小的我不想要這個不快樂的東西,你都可以選擇不看這個真相。
那我們台灣到底要不要這個真相,真相是甚麼?每年過年的時候,我的好朋友黃惠君,她一輩子的青春都奉獻在這個傷痕歷史的歷史研究裡面。每一年過年她都非常的悲傷,為什麼,因為她接228紀念日的展覽案件,每年過年都哭著過去,因為她需要去面對這些傷痕,須要去面對228這個巨大的苦難。馬上就要228了,台灣只有一次228嗎?只有一次而已嗎?我要在這邊把這個過程稍微做一點詳細的描述,今年,是1980年新228事件的30周年。甚麼叫做1980年的新228事件?就是在美麗島事件發生之後,12月13號國民黨開始逮捕,到1月8號終於逮到施明德,把他抓到這裡就在這個景美看守所開始偵訊、刑求、逼供、審判,而228那天剛好這裡也在開庭,在軍法處第一法庭開庭,而當時的統治者,就選在1980年的228這一天,派殺手到一個24小時都有警備總部,都有調查局的人看管的地方,殺了林義雄的媽媽,以及她的雙胞胎還有他年僅6歲的大女兒,在這一個滅門的血案當中只有一個人生還,就是這個身中六刀的大女兒,這一個案子也許你可以說真相還沒有大白呀!因為兇手還沒有抓到呀!但是難道我們的腦袋是不會思考的嗎?難道我們的腦袋是不用來判斷的嗎?這樣清清楚楚的歷史事實,真相是甚麼?我們有沒有勇氣把他說出來嗎?今天會發生文建會用這樣的方式來做一個不義的展覽品,而這兩個月的過程當中,所有相關的當事人所講出來的那種不義的言論,那種深深刺傷一個受難者的心的那種言論,那種殘酷的言論,為什麼?因為她們真的從來不能了解一個受難者的痛,痛的是甚麼,痛就是說,從1947年那個228事件之後,統治者因為有美麗島事件,因為他看見反對他的力量開始集結的時候,他再度選擇在228也就是所謂台灣人民記憶裡面那個最痛的痛,一刀殺下去,他要甚麼呢?這個就是一個恐怖統治最極致的展現,他非常的狠,非常的準,就要殺在你最痛的那一點,就是228。當時,1980年的台灣的社會有誰知道228的意義,我想很少,我做過民調,大部分的外省人不知道228那一天是甚麼意思,大部分忙碌在過自己生活的台灣人也不會知道那一天。可是誰知道呢?所有想要站起來反抗統治者的,沒有一個人不了解228的傷痛,統治者就快,狠,準叉在那裏,他看準了,在那個時代沉默的大眾不會站起來,因為她們不了解228的意義,那個時代228仍然是一個禁忌的時代,這就叫做恐怖統治,這個就叫做恐怖暗殺鎮壓異己的力量,怎麼樣呈現在美麗島事件之後,僅僅兩個月為了要鎮壓那個快速凝聚的反對勢力,跟情緒。接下來1982年陳文成命案,接下來1984年的江南命案,也就是汪希苓下令制裁蔣經國傳的作者。施明德先生是在怎麼樣的情況底下,因為江南命案罪證確鑿,才開始宣布無限期絕食,導致他的哥哥施明正,也是一位藝術家,陪他絕食在外面死掉,這些真相如果社會沒有辦法了解,請問,你如何來了解一個受難者,他的痛在哪裡?難怪從這個事情發生兩個月以來,我們所經歷的像一場愛麗絲夢遊仙境,因為越往前走去越是荒謬,每個相關的人講出來的話簡直讓我們吒舌,其中最荒謬的一個,就是游文富的太太質疑我受難者家屬的身分,公開在座談會裡面要求表決是否認同我作為受難者的家屬身分。對社會,對歷史無知道這種程度,要知道,最最最悲慘的受難者是那一種受難者,就是連一個家屬都沒有的受難者。在228有多少十幾歲的青少年就在火車站前面被機關槍掃射,他們哪來的家屬,他們的媽媽爸爸到現在早就過去了,而且沒有人會記得他是誰,因為他沒有後代可以講述他的故事。在白色恐怖,有多少統派的匪諜,在監獄裡面是最悲慘的,因為他們連個家屬都沒有,又有多少台籍的叛亂犯,因為長期的監禁,哪來的家屬,都家破人亡了還家屬,家不僅家破人亡,妻離子散,財產被霸占,出來的時候呢,被社會唾棄,甚麼叫做受難者家屬?為什麼,因為整個社會對這個傷痕不聞不問嘛,因為整個社會對最大的傷痛採取逃避嘛,因為沒有人願意面對這麼難面對的,這麼難以面對的真相。對不起在這個時候講這麼悲傷的話。回到這個主題,到底我們的社會我們的國家要不要把這個地方留下來,給我們一個面對真相的空間跟機會,給台灣找一條和解的路、寬恕的路。其實很多國外的歷史都已經告訴我們,像這樣子以國家暴力為合法暴力來行使恐怖統治之後,如果沒有真相,就沒有正義,這個國家是不會有未來的,就像南非的圖圖主教講的一句話,「沒有寬恕,就沒有未來」,我希望今天的座談會,能夠廣召各界精英,大家集思廣益來為這個事件,來為我們的傷痕歷史,來為我們未來的這個景美監獄找到一條路,幫我們的社會指引出一些方向,謝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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